从「出生地」到「家乡」:当代青年的寻根之旅
人生的前 20 多年里,陈柏麒都想逃离潮汕。或者说,他从小就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潮汕人。
地理上,他对「潮汕」没概念。他出生的汕头市澄海区以前是澄海市,小时候要去一趟汕头很困难,需要申请特区通行证。在他的认知里,家乡就是澄海。对于外界定义的「潮汕」(一般来说指潮州、汕头、揭阳、汕尾及丰顺县的一部分),他不了解,也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。偶尔下厨,他跟朋友说,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潮汕菜,但澄海人做的都是这个味道。」
情感上,他厌恶「潮汕」。上世纪 90 年代,改革开放如巨浪涌来,在位于前沿地带的潮汕,无数人抓住机遇冲向了时代的浪尖。陈柏麒记得家里几年前还是只能吃番薯粥的贫困家庭,三四年后就住进了占地两亩的大房子里。他读初一的时候,父亲开上悍马,还配了一辆宝马 7 系,每天有司机接送他上下学。但这股巨浪也冲散了无数家庭。发家致富后,陈柏麒的父亲开始不着家,母亲独自支撑生意和生活。他最早的记忆停留在一间混乱的客厅,那时他才三四岁,母亲坐在桌边,一遍又一遍地拨打传呼台催父亲回家,一边打,一边对着他咒骂父亲。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重复,电话声和咒骂声交织着,成为他童年的背景音。
「我妈非常努力地赚钱。」他说,「而我爸只要身上没钱,就会回家里发疯。可对外又假装自己是个很厉害的老板。」这种矛盾的角色扮演,让一个家庭在内外之间不断撕裂。他厌恶父亲,也厌恶跟父亲一伙儿的那群「潮汕成功男人」。他的妈妈、外婆、曾祖母,一代代的潮汕女人都在默默承担家庭支柱的角色,男人却大摇大摆地在外面装「门面」,成了摆在外头给人看的皮相。
他也讨厌这里由钱和关系构成的社会。家不只是一家人的事,而是一整个利益关系网。在利益面前,亲人也会成为仇人 —— 他亲眼看着母亲和她的弟弟妹妹在同一个行业里竞争,为了一些蝇头小利闹得老死不相往来。小学时他就一个人住,朋友不论好坏都交。初中时,他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学校。而那些一起玩大的朋友被随机分配,有一个初一就因打架身亡,剩下的,大多读完初三就开始出来做生意。有人一度风光,但大多数唏嘘收场。
为了抵抗这一切,陈柏麒在高考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香港的大学。「香港是那时我能去到离家最远的地方。」离开家,去更远的地方,这是他 20 岁之前的全部目标。至于「家」到底是什么,他直到很久以后才开始寻找答案。
在跟陈柏麒差不多的年纪上,林书盛也迫切地想要离开潮汕。
1985 年,林书盛出生在澄海东里镇东陇村的一户普通人家。他父亲是农民出身,但也和陈柏麒父亲那类潮汕男人一样,整天在外瞎晃。母亲在市场里摆摊,一家四口,3 个男人,都围着一个女人拿钱。「我用钱比较大手大脚,有钱就花光;我弟会规划,每天都可以有钱花;我爸会翻我们的藏钱地方,收银机后盖、床底下,全翻。」林书盛说。父母的关系长期处在紧张状态,家里几乎每天都在吵架。小时候的林书盛常常想,外面不都说潮汕是一个家族观念很重的地域吗?可是他的父母,小家庭内部的每个人,他们还不是只做自己的事情,都不管他?
没人管他,他就成日穿梭在乡野,建造自己的乐园。他会花一个下午抓四脚蛇,然后在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它们烤来吃。他会在发大水的时候「扑通」一下从桥上跳进河里,再顺着湍急的水流从村头漂到村尾。从初二起,他进了村里的龙舟队,训练、比赛、拼命划桨成了逃出家的方式。每天下课他就跑去河边练习,父亲来抓他,他就潜水藏在船底,直到父亲走后才冒头。
他喜欢上民俗音乐,不管是潮剧团唱戏,还是当地的民间歌仔表演,无论什么场景,只要有音乐的地方,他就会想办法去听。11 岁时,林书盛加入了锣鼓队,「队伍里从没有我这么小的小孩,我前后不是老人,就是年纪比我大的。好威风啊!」他痴迷着这种荣耀,表演,比赛,一直打到了 16 岁。
别人在备战中考时,林书盛在划龙舟,要不就是逃课去锣鼓队练习。他不想读书了,想去汕头学潮剧和音乐。一向没怎么管过他的父母,却在此时提出了强烈的反对。除了经济条件不允许之外,在他们眼中,属于潮汕人的完美道路是考个好大学,找个好工作,「起大厝,娶雅亩,赚大钱,再把祠堂建一建」,学音乐算什么正经事,能有什么出息?「我妈说我『三斗油麻,倒无粒落耳』。意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怎么讲我也听不进去。」
他做到的最反叛的事情是翻开中专院校列表,选择学费最便宜的那个,头也不回地就坐上了前往武汉的火车。气头上,母亲对着他大骂,指责他「一点都不像个澄海人。」
林书盛毫不在乎。对当时的他而言,「澄海人」仅仅意味着春节的时候大人们忙不过来,他需要代表全家去亲戚家「做人情」,「每一家都要拜到」。「我觉得不理解,为什么非得这么做?」他根本不愿意「像个澄海人」。
一模一样的话,陈柏麒也在他妈妈口中听到过。
2014 年从香港的大学毕业后,陈柏麒在半年之内换了两份工作,然后决定辞职,申请美国的艺术院校,去离家更远的地方。为了准备语言考试,他回到了澄海。虽然是久违地回到老家,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状态,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学英语,作息紊乱,日夜颠倒。
一天凌晨 5 点多,陈柏麒睡不着,下楼吃了碗猪血汤,回家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。母亲醒来,看到他颓废的模样,积压已久的情绪翻涌上来,没聊几句,母子俩就产生了口角。母亲摔门而去,留下一句无奈的感叹,「汝咋呢愈来愈唔若澄海人!」(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个澄海人了!)
听到这句话,陈柏麒有点呆住。「我就问她,什么是澄海人啊?然后她就哑口无言。其实她也回答不了。」
那时候陈柏麒已经去过了汕头、香港,离澄海也有了一段距离,母亲的这句话像一个火把,点燃了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。「我就觉得,住在澄海的人就是澄海人吗?还是说澄海人需要有一套澄海的价值观?假设澄海是我的家的一部分,汕头是我的家乡,潮汕是我的家乡,当我走得越来越远之后,那它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?」
第二天一早,陈柏麒扛起一台中画幅相机出了门,在镇上四处走。40 分钟后,他走到莲阳河边的广场,看见一群人在跳广场舞。他停下,把那台笨重的相机架好,站着观察。第三天,他继续向海边的方向走,路上看到一座典型的潮汕风格小庙,有个人正骑着自行车经过。他把这一幕拍了下来。
那之后,陈柏麒几乎每天早上 4 点半就出门,沿着河道一路向海边走,走到 9 点钟再回来。选这个时间是因为睡不着,而这个时间出门,遇到的大多是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的老人。每遇到一个人,他就拍照,然后追上去聊天。他遇到过流浪汉、在江里裸泳的大爷,还有独居在海边养鸭的老人。老人跟他聊了一整个早上,说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要扛着喂两万多只鸭,儿子却只会躺在家里睡觉。
一开始,陈柏麒完全靠双脚行走,后来,他开始骑自行车,再后来,他买了一辆摩托车,从河边骑到海边,从秋天走到春天。有一次他在海边拍到一位中年妇女,强烈的逆光下,胶片记录下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「她从海上这样慢慢、慢慢地过来」——「我当时觉得,有点像神。」
曾经模糊的记忆扑面而来。陈柏麒想起,其实早在五六岁的时候,他就已经开始跟着爷爷在澄海四处游荡。每天四五点钟,爷爷会把睡梦中的陈柏麒叫醒,给他裹上厚厚的棉袄,放到摩托车座前的踏板上。从莲花山、塔山、南澳岛,到横陇,他们常常往山里、海边跑,他从那时候起就喜欢那些味道 —— 潮湿的树林、腐烂的树叶,还有海水的咸腥。尽管长大后他开始愈发厌恶家乡,但那些童年的碎片早已成了他身体记住的东西,构成了他对脚下这片土地最初的感觉。
2014 年 3 月的一个清晨,他骑着摩托车飞驰在河堤上,突然感到胸口有一股热流涌出来,「说得夸张一点,当时我真的突然觉得我很爱这个地方,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跟你关系特别特别近。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这个爱是从哪里来的,然后我马上反应过来,是因为我跟那些人聊天聊得多了,包括每天在路上会遇到很多流浪的动物,庙啊,香炉啊、等等,这些东西都是很具体的,所以我也在慢慢构建对这个地方具体的认知。等它建构到某一个阶段的时候,就突然都连接起来了。」
欠缺的地图终于在所有人的一言一语中共同拼凑了起来。这里不止承载了他父母的命运,也承载了另外几十万潮汕人的命运。那种被冲突笼罩的童年阴影可能还未完全消散,但新的人、新的风景、新的情感,也和来自清晨的空气一起打包了进来。从那时候开始,潮汕真正成了陈柏麒的家乡。
其后的第二年,陈柏麒和高中同学陈功铭一起创立了「观潮 KwanTeo」—— 一个以电影为媒介,聚焦潮汕的非营利文化机构。两个年轻人从小规模放映做起,陈柏麒在选片时发现,家庭是潮汕电影创作中永恒的母题。「离家再回家」,也是大部分潮汕年轻人共享的生命经验。「我们自己想过了、抛入了、晓得了 —— 要为了『家』,才能成为『家』。」2018 年,他们在一年一度的创作者交流活动中增加了「旅行团」的环节,让参加者在影像创作之余,通过行走来深入地了解脚下的土地。
陈柏麒还是申请了美国的学校。但他将那些拍摄于潮汕各个角落的照片整理成册,作成了申请用的作品集。因为即将再次离开故土,他把作品集取名为《Home End》。「以为是结束,没想到却是开始。」
如果不是青春期的一时叛逆,林书盛可能永远都不会走出潮汕。当时,周围人出去读书,要么是汕头、深圳,最远是广州,读完回来能修空调就行。只有他,为了赌一口气「走得越远越好」,只是读个「破中专」,就跑去了武汉那么远的地方。
然而,在现实的压力下,林书盛毕业后就重新回到了广东。他去了深圳的一家垃圾焚烧发电厂工作,吉他练了很久都没有进步,对音乐的热情也快耗光了,只剩下偶尔看看演出。2010 年,他在一场演出上碰巧听到了五条人乐队的现场,舞台上,他们用方言唱歌,一开始并未引起林书盛特别的注意。但听着听着,他突然意识到,「这不是潮汕话吗?」回去一查,真是。他们的家乡海丰离澄海车程不到 3 小时,两地的方言几乎没有区别。那种直白和生猛与小时候听过的(20 世纪)90 年代潮汕歌曲融为一体,让他震动不已。
「我那时候很激动,心想,原来是可以这样写歌的!突然一切都连起来了。我才意识到,很多事情其实早就有迹可寻。」之前学吉他,林书盛始终是用西洋的方式去理解、去练习,他总觉得卡住了,想不明白、学不进去。可是当他用家乡那一套逻辑去思考,「好像一下子就通了」。当时,即将结婚的堂姐跟林书盛倾诉了作为潮汕女人的无奈,他很快写出了第一首原创音乐《潮汕姿娘》。
后来,林书盛又听了很多林生祥的音乐,大量翻看潮汕的方言辞典和志怪小说。他拉着「同一个单位的文艺分子」一起组了个乐队,最开始叫「懒猫」,经历分分合合,在 2019 年再次重组,改名为「野草寮乐队」。沿着传统和现代的两条线索,他们慢慢创作出了《过暹罗》《孥仔在外》《颠倒歌》等一系列独具特色的音乐作品。
2022 年,被封控在工厂里的林书盛突然收到父亲突发疾病去世的消息,「那时候深圳是黄码,根本进不了村。」他先想了很多办法回去,加上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,最初的几天,林书盛甚至顾不上悲伤,处理父亲后事的全部工作都得由他扛起来。
奔丧这件事在潮汕,极其讲究,程序繁复,每一步都与「礼」有关。从决定葬礼的形式,到安排仪式的顺序 —— 他没有选择如今普遍的一天火化、简单出殡的流程,而是做了一个「老派」的三天丧仪。头两天设灵守夜,第三天出山火葬,第七天再做「亡斋」(祭奠仪式)。之后还要「守孝三年」,每逢年节按时上香拜祭。整个葬礼既是传统的再现,也是一次庞大而精密的调度系统,而他 —— 一个在乐队里习惯了自发组织排练、协调演出的人,突然发现,原来搞乐队这些经验,都能用在这里。
林书盛打电话通知亲戚朋友,请假、调班、安排座席、准备饭食、安顿仪式人员,熟极而流。他意识到,自己年少时最抗拒的那些旧规矩,原来在心里早已扎了根。
稍微空闲下来的时候,林书盛的脑海浮现起和父亲之间的点滴。父亲是澄海东陇村锣鼓队的唢呐手,他最初迷上音乐,便是受到父亲的影响。一到过年游神营老爷,父子俩就一起在队伍里为乡亲们表演。
后来自己非要跑去武汉上学,一向游离在家庭之外的父亲提出要陪着他一起去。火车轰隆隆地一路向北行驶,20 多小时的时间里,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。父亲的话不多,有些笨拙地叮嘱着他的生活。他第一次尝到离开家的滋味,却是伴随着一些经年累月后才回过神来的乡愁。
他记得父亲最开心的时光,是他毕业一年后在深圳赚了钱,准备在深圳办落户。父亲先去了深圳,然后两人一起去武汉办完户口迁移之后再回到深圳玩,那段时间,两人天天一起喝酒。他知道,那种开心来自父亲看到他走在他们心中的「正轨」上。然而后面十几年,林书盛并没有在这条按部就班的路上继续走下去。父亲也不说什么,只是越来越沉默。
2017 年,他差点就辞职了 —— 那时候回家休假,他跟父亲一起喝酒,父亲从头到尾都没劝,意思是「你要搞音乐就去搞」。但林书盛没办法面对他那种失落的,尤其是没说出口的情绪,还是回到原来的厂子继续工作。
站在焚化炉前,这么多年没有跟父亲说出来的话、没表露出的情绪倾泻而出,化成了一句:阿爸,猛走。在潮汕话里,「猛走」是快跑的意思,潮汕一带也会在逝者火化前高喊此语来提醒亡灵速离。
葬礼过后,林书盛跟厂里请了很长时间的假,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,埋头听歌、练歌,脑海里始终萦绕着父亲临终时的情景。直到有一天,脑子里跳出来一句:「阿爸,你年轻的时候就放掉支锄头。」那是他写下的第一句歌词,就好像它自己跑出来的,特别奇怪,但特别自然。
这首歌就是《猛走》(Rush off)。写完之后,林书盛突然有一种感觉:他应该是可以完成一整张专辑的。那个核心终于成形了,有了骨架。以它为中心,故事往前往后该怎么展开,好像都有了线索。
两代人的心内想法不同
两代人的矛盾在同一个时代
阿爸,猛走猛走猛走猛走
……
陈柏麒最初认识林书盛,完全是个巧合。那次他带儿子去听野草寮乐队的现场演出,「孩子第二天要上幼儿园中途我就先走了。」临走前,他顺手在前台买了几张野草寮的 CD,回家一听到《猛走》,立刻被打动,「我回来之后马上托人联系他,一定要约他出来见个面。」两人一聊就是 6 个多小时,那之后他还发了一条朋友圈,说《猛走》成了他的「禁歌」之一,「我不敢听。」那首歌触及了他心中一个隐秘的创伤 —— 关于父亲的部分,「对我来说是 PTSD。」
那天见面,陈柏麒还去了林书盛家,坐在他母亲身边陪了一下午,听她聊了很多家长里短的往事。「我觉得书盛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,」陈柏麒说,「他的歌大部分都是从家庭里长出来的。他跟家里的关系,我觉得也是很微妙的。」正是这种复杂、细密的情感张力,让他觉得林书盛的作品真实、有力。
在 2025 年春节观潮的活动上,陈柏麒把林书盛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、在大学教书的年轻学者陈椰。三言两语聊下来,两人发现他们的老家相隔仅有一两公里。地缘上的亲近迅速拉近了情感上的距离。陈椰谈到即将到来的火帝庙会,林书盛和他一拍即合,很快就定下来,要借火帝庙会的机会,在陈椰祖宅的祠堂里搞一场现场演出。
很多潮汕本地人或多或少都知道「游火帝」的传统。根据史料,樟林「游火帝」的信俗源于清朝乾隆年间,澄海知县杨天德为镇火患、安民心倡建火帝庙。后来,随着樟林古港商贸兴盛,商人群体开始以火帝巡游仪式凝聚社群,逐渐形成了这一民间信俗。
但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,如此规模的庙会是近几年才兴起的。有些年轻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儿时参与游神的记忆,只有一些老人依稀记得,很久之前,各个村会自己举办小规模的活动,后来汕头特区成立,村里的人纷纷离家,搬到市区或更繁华的大城市,游神的传统也就渐渐淡了。
在樟林一带,陈氏算得上是名门望族,陈椰的祖祖辈辈也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。1921 年,陈椰的先祖过番暹罗创业后回到广东汕头樟林塘西村,建造了一栋大宅,人称「德和里」或是「陈德茂」。其后百年,从自然灾害到战争动乱,新中华人民共和国再到改革开放,这栋老宅随着历史的浪潮浮沉。
1984 年,陈椰出生在这栋老宅里,6 岁之前,他一直生活于此,后来搬到附近外祖家住,距离也不过几百米。小时候几乎每个月,都有「番客」亲戚从东南亚回来探访,带来罐头、布匹、电器、药品等新潮生活用品。他至今仍然记得,每逢农历二月,樟林最热闹,帮父亲看丁的老伯总会把他扛在肩头,挤进人群看「游火帝」。
然而,到了 90 年代,现代化的浪潮席卷而来,这种充满人情味的乡土生活被迅速地冲散。
从 1981 年到 1991 年,汕头经济特区的面积迅速扩大到 234 平方公里,樟林所属的澄海撤市设区,人们从村里搬去镇上、老城区、新城区,最后流向汕头市区,或是更遥远、更现代的大城市。
那段时间,父母搬去了汕头市区,陈椰随外租搬到县城,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回到樟林老家。2003 年去深圳读大学之后,他与家乡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远。他读书的那 7 年,正是深圳发展最迅速的时候。当时,他几乎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学习,面前的玻璃窗正对着深圳后海,几年之间,他见证着这片海域被迅速填埋,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。
或许是受童年经历的影响较深,又或是因为长期在文学和哲学的舒适区里畅想,陈椰一直都对日新月异的都市不太感兴趣,相比之下,他更愿意待在图书馆,沉浸于文学和哲学所构建的世界里。偶尔走出校门,也都是去参加一些读书会,或者去寺庙里听听讲经。寺庙里缭绕的烟雾,常常让陈椰想起小时候看着曾祖母在家中念佛的场景。「错乱迷离的都市容易让人迷失。」他说,是书籍和乡土记忆给予了他安定感。
出于某种偶然的必然,陈椰觉得自己成了那个「被选中的人」。2023 年,本土文化复兴成为潮流,全国各地迎来文旅热潮。他看准了这个时机,决定试一把,联合乡土各方势力复兴樟林的火帝庙会。对他来说,游神赛会是潮汕人与故乡的联结。神缘和血缘,是牵引着潮汕人的两条线。复兴火帝庙会,也是守护潮汕文化的根。
陈柏麒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陈椰的。那次是火帝庙会近 30 年来难得的复兴机会,机缘巧合之下,陈柏麒被镇上主管文化活动的老同学叫回来,参与了其中的策划工作。「我最早去跟他们开会,都觉得那场面特别像港片,」陈柏麒回忆,「每个人都是村里的大佬,个个都是爷,表面嘻嘻哈哈,其实谁也不服谁。」整个樟林有八个社,各有各的利益考量,火帝庙会虽然名义上是「神的事」,但神明的巡游路线、从哪个村口进出、哪个老板出钱、哪些节目能上,件件都牵涉人情、传统与利益。
而陈椰就是那个不断斡旋各方的角色。「他嗅觉很灵敏,马上去人家家里拜访,随时都能提出新的想法。」在一连串与村民、社头、官方打交道的过程中,两人成了好友。陈柏麒看着陈椰在各方势力之间穿梭,调协,把每一方的需求都梳理得清清楚楚,漂漂亮亮。「说到底,没有一方能主导,包办一切,民俗的事情还是民间有经验,」陈椰说,「你得让政府知道民俗背后的文旅流量,得让企业家知道他们的钱花到哪儿了,还得让庙会理事会看到他们的传统被尊重,让乡众情绪高涨,万众一心。」
渐渐地,陈柏麒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。他的爷爷从 14 岁就是生产队长,后来做了一辈子村长,直到退休 40 年后,大家有事还是去他家喝茶、找他调解。「我小时候看着虽然觉得挺有意思,但又很讨厌,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干的?」那些互相较劲、藏着心眼、争名夺利的场面让他排斥。而现在,他开始意识到,在潮汕这样的地方想要把事情做成,「中间的调节者」其实是最稀缺的角色。
于是,在为火帝庙会策划文化活动的同时,陈柏麒主动把邀请「蜈蚣队」的差事揽了过来 —— 那是西门村的传统表演项目,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如果能请到他们在火帝庙会期间表演,必定会让庙会大大增色。但蜈蚣队自成江湖,各人有各人的想法,想要让大家统一意见,同意出面表演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「我跟当时的『蜈蚣头』是初中同学,小时候一起画画。那段时间我就整天蹭在他们队伍里,听他们聊天,讲各种事情。听着听着就发现『蜈蚣头』其实很想让蜈蚣队商业化,我就觉得有松动的可能。」接下来,他又陪「蜈蚣尾」吃了几次宵夜,「把一头一尾搞定,这个事情就谈下来了。」在乡村做事,说到底是「做人的工作」,要维持面子、平衡,不打破关系之间的张力。
陈柏麒觉得自己跟陈椰身上有一种共性,「我们都很早就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人。」那种「被选中」的感受,不是靠理性推导出来的,没有什么道理可言。曾经不止一次有人问陈椰,为什么要复兴火帝庙会?就像从 2015 年到现在的十年间,陈柏麒也被反反复复地问过,做观潮的最终目的是什么?「我们真的不太清晰,都是迷迷糊糊的,凭着直觉去做。」陈柏麒说。如果说其中有什么始终清晰,没有改变过的,那就是他相信,自己重新把家乡找回来的经验,一定能够为像他一样的年轻人提供借鉴。
今年的农历二月,复兴后的第二届火帝庙会在樟林正式启幕。镇上的酒店基本满房,街上的轿车来来往往,很多人专门从汕头市区、潮州,甚至广东省内外其他城市开车来到樟林,只为感受游神的热闹气氛。打开抖音同城,会发现甚至还有泰国的当红博主特意赶来,将这里的盛况传播到世界各地。
整个火帝庙会期间,樟林的主商业街中山路上都挂着一排排红色灯橱,下方悬挂的彩楣上写着捐款者的名字。来自广东本地、中国香港、泰国、马来西亚等各地的潮商们以真金白银的支持,参与到家乡的这场热闹之中。
农历二月十五,林书盛和他的乐队野草寮表演了《猛走》。这场演出主题为「老厝扮仙」—— 在潮汕地区,一到过年游神营老爷的前夜,锣鼓队会在老爷宫埕(神庙前的空地)表演六国封相套曲,称为「扮仙」。小时候,每到此时,林书盛都会跟着父亲加入锣鼓队,路一走,一路打。30 年后,化用「扮仙」一词,他再次在家乡进行表演。
天上下起小雨,雕花屋檐上滴落着点点水珠。除了歌声和雨水滴落的声音,现场异常安静。潮汕人似乎都对这首歌有着难以言喻的情感。林书盛的母亲第一次看儿子的演出,她坐在祠堂广场的长条板凳上,噙着泪水听完。
透过歌声,舞台侧边的陈椰也想起了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,但已经离开的祖辈。
百年以来,陈氏家族的这座祖宅始终屹立在樟岭古港边,见证着一代代人的离散:20 年代,曾祖父英年早逝,留下老母亲、两位太太以及三个幼儿;30 年代,12 岁的大老伯(爷爷的大哥)移居泰国;40 年代,二老伯(爷爷的二哥)南下马来西亚;爷爷奶奶留守着祖宅的香火;70 年代,陈椰的大伯申请去了香港;80 年代,小姑妈去深圳打工;到了 90 年代,陈椰也跟着父母一起搬去了市区 …… 2015 年、2016 年,留守老宅的奶奶、爷爷和叔叔也相继离世,原本逢年过节就很热闹的祖宅从此变得空空荡荡,日渐凋敝。
陈椰遗憾于这份大家族的荣耀遗产就那样荒弃,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做一些记录。每次去探望年迈的长辈,或是接待从南洋回乡扫墓的亲戚,陈椰都会拿起相机,记录他们的故事。有人说起祖宅动乱时期的家人们在抗战时期的沧桑往事,有人说起离乡过番闯荡的艰辛岁月,在这些娓娓道来的故事里,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似乎开始变得模糊,祖宅不仅仅是一座房子。「祖宅是躯壳,世世代代的家人们是血肉,所有人共享一个集体的灵魂。」
为了将家人们重新凝聚起来,陈椰主动提出了修缮祖宅的想法。2019 年开始,在华南师范大学任教的他频繁地往来于广州和樟林之间。陈椰请来专业的古建筑修复团队,从老厝的一砖一瓦、一廊一柱着手修理。借着这个机会,他也通过家族的联络网跟马来西亚、新加坡、泰国等各地的亲人重新建立起联系。
有位在马来西亚的表姑跟陈椰说起,她很怀念樟林的林檎。18 世纪中叶,这种热带水果由下南洋的华侨带回潮汕,然后落地生根,出落成独有的本地特产。姑婆在很多地方都吃过林檎,但总觉得家乡的是最甜的。后来,陈椰去马来西亚探访亲戚,特意给亲人们带去了家乡的林檎。吃完之后,亲人们还把果籽种在了自家的院子里。一粒来自故乡樟林的种子,就这样在异域的土壤里生根发芽了。
修葺完成的祖宅里,林书盛的歌声直白、生猛又动人。而另一边的祠堂天井下,陈柏麒的观潮正在进行一场电影放映。天井右侧竖着一台电视屏,村民们在长条木凳上围坐一圈。左侧的快闪奶茶店照常营业,不间断地传来叫号声、收银声和说笑声,但观众却丝毫没被影响。放映的 5 部影片都以潮汕为核心,人们时而会心一笑,时而跟身边的朋友低语:诶,这条河我去过。哪,这跟我阿嬷一模一样。
陈柏麒倚靠在祠堂的廊柱上,神色松弛。他明确地感受到,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的,也正在大家身上发生着。通过影像这一媒介,故乡的每一条河、每一座山、每一个人都将那份名为「家」的安定感传递给了更多的人。
晚上 6 点半,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,灯橱纷纷亮起。一些身穿暗红色刺绣马甲、头戴黑色礼帽的中年男人陆续走到路中间,提醒游客们往后退,火帝夜游营灯活动即将开始。
砰的一声,鞭炮声炸响整条街道,锣鼓乐声随之响起,游人便像潮水般向前涌动。有人爬上神坛前的木架上张望,有人趴在二层的窗户边观看,父亲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 …… 显然,每个人都不想错过这场一年一度的盛会。当锣鼓队、英歌舞队、抬着火帝像的游神队伍依次走过,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—— 兴啊,顺啊,兴啊,顺啊。声音参差不齐,但每个人都会给出回应,不让任何一句口号落到地上。
一条小巷口,一位差不多七八十岁的老奶奶独自倚在木门边,眼巴巴地张望着,期待游神队伍经过她家。
兴啊 ——
顺啊 ——
兴兴兴,顺顺顺 ——
队伍经过,嘹亮的口号声迅速调节到整齐节奏,老奶奶挥舞着双手,跟着人群兴奋地呼喊。她微微仰头,咧开嘴笑着,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,亮晶晶的,仿佛充满希望。
推薦
-
-
QQ空間
-
新浪微博
-
人人網
-
豆瓣